□许建
在杭州西南方向、直线距离多公里的地方,就是我当年插队的小村落。山村说起来虽小,但在清朝乾隆年间《分水县志》上还能找得到。沿着山路再往上走是雪峰村,光看村名就跟雪有不解之缘。相传当年伍子胥从楚逃吴经过此地,因为雪大马失前蹄,跌落山涧,至今还留有遗址。可见那一年的雪下得多么酣畅,让伍子胥这个后来的吴国大夫差点命丧黄泉。我的小山村静静地卧在叠翠的山峦中,被摇曳的青竹、呼啸的松林、参天的杉树所环绕。幽深的山涧溪水在日夜歌唱,哗哗的流水声能伴你入眠。一条又细又窄的村道连接外界。对我们杭州城里下放的年轻人来说,这个云雾缭绕的小山村,颇有点遗世独立的感觉。
山区的雪季一般是在元旦过后,阳历年末的雪成不了气候,大都是“雪雹子”,下了一阵也就停息了。真正的大雪要在“三九”以后。那几天会奇冷,风都是干的,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。天空彤云密布、阴沉沉,人们都笼袖缩脖猫在家里,房东大伯说“要下雪了”。夜晚,狂风开始大作,雪霰子由远及近,打在杉树皮的屋顶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。寒风越来越凛冽,呼啸声中,堂屋的大门也会格格作响。房东大伯要我早点睡,告诉我明天可能要大雪封山了,我知道他的忧虑,几天前就在唠叨了:大雪一来,自留地里的早竹和山上的小核桃树都要被压坏了。我虽然早早地上床睡了,但心里还是在期盼明天早点到来。现在已是年关农闲,也没什么大的农活可干,插队已快一年,真想看一下山里的大雪是如何模样。
翌日清晨,房东大伯很早就出门了。他是村里的管水员,他并没有去照料自家屋后的东西,而是去巡查队里的机电站。他知道如果断了电,村里的一切都将停摆。
我独自打开堂屋大门,一股清泠刺骨的晨风灌了进来。我不由地打了个喷嚏。朝外一望,立马被“镇”住了:好大的雪!山峦、溪沟、屋宇、村道、树木全被大雪覆盖。河滩上的桑树已被白雪网罗,就像一座座半大的雪人。裸露着收割后稻茬的农田不见了,全被雪埋在了下面。昨天还在歌唱的小溪像被扼住了咽喉,变得无声无息。远方的群山已看不清沟沟壑壑,全被玉琼裹挟,就像威严耸峙的雪峰。天地一片银白,鹅毛般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,纷纷扬扬、无遮无盖地飘落……
大雪下了好几天,路上还是见不到一个人影。村里的积雪已有数尺深,通往公社的广播线也被压断,不知道外界消息,去山外的路也不通了,小山村好像被大雪包围。
埋在雪窝子里的山村,自有它的活法。
大妈从外面回来了。她去屋后的猪棚照料了一下,瞧瞧有没有被大雪压垮。又去菜园子里扒开积雪割青菜、拔萝卜。冰雪压过的“矮菩头(一种青菜名)”、萝卜烧起来更好吃。房东小哥也已上了山,大雪把后山毛竹片铺就的饮用水道冻住了,厨房水缸里的水即将告罄。我要去帮衬一下,我俩的任务就是把冰坨子砸掉,扒开雪层,把竹片子接上。
大雪肆虐,村民什么农活都干不了,只能待在家里“戏戏(当地土话,意即玩耍)。男人们烤火、喝酒、摆龙门阵。
火塘是“穷人家的壁炉”。堂屋一隅,用粘性好的泥巴垒成,中间用劈好的木拌燃起熊熊烈焰。村民围着火塘,爆着火星的火苗映红了大伙儿的胸膛、脸庞,热气驱逐寒意马上传达到全身。时间一长,似乎骨头都要被烤酥了,尽管这样,大家还都不愿挪开火塘半步。这时候,如果往炭火里扔一些板栗和番薯的话,那感觉就更好了,要不了多久,香味便在堂屋里弥漫开来。顺着火苗往上瞧,嘿,还挂着一串串猪肉,只是已被烟熏得墨黑。这就是当地鼎鼎有名的风肉。它不像咸肉,猪杀下来新鲜肉马上用粗盐擦,然后埋入腌缸,太阳出来了拿出去晒,否则黄梅雨季就要霉变、伏天会出油变“豪”味。风肉不用这么麻烦,年猪杀好切成块,表层略施薄盐,串绳挂在火塘或者堂屋梁上就不用管它了。火塘的松木、栗木随着烟熏会把树脂香味慢慢渗透进肉里。那些高悬在梁上的条肉,自然的穿堂风会把它吹得干透干透。此肉风味独特。一直可以吃到年尾。要知道这户人家小日子过得滋润否,就看他火塘上悬挂的风肉有多少。
夜深了,火塘里的炭火渐渐黯淡下去,这时候前胸是热烘烘的,后背便开始发凉了。
下雪天,也是村姑们一年中最轻闲的日子。爱嚼舌头的便聚在一起东家长、西家短的聊八卦。未出阁的女孩子会躲在房间里偷偷地绣鞋垫。人前她们会绣松鹤、寿桃,这是送给老人的。人后她们会偷偷绣蝴蝶双飞、鸳鸯戏水,这是为心上人准备的。尽管有时候未来的郎君在哪里都还不知道……
雪终于止息,天放晴了,太阳出来雪地上亮晃晃、白得耀眼。屋檐下尺把长的冰柱开始融化,滴水如注。村道上有人在走动了,小娃娃们还打起了雪仗,供销社的小店铺也开门纳客。轧米站通电了,机器轰隆隆响起来,小媳妇大嫂子都往那边跑。有的轧玉米粉,有的去稻谷壳,这会儿不抓紧,若是再下雪,家里就要断炊了。
男女私情永远是乡村里的调味品,没有这个润滑剂,村坊陋巷这架老水车就不会吱吱呀呀地转起来。不过在冬季的雪村,荷尔蒙都偃旗息鼓。你看野外都冰天雪地了,也找不到个地方说说情话。村里的房子都建在高坪上,你要爬上无遮无拦的雪坡进入那人的屋里,全村人都能瞧见。就算你从屋后溜进门,但雪地里的脚印会把你的行踪昭告天下。如果冻住了,这深深浅浅的脚印几天都化不了。
天放晴了,雪村的男人是闲不住的。有的进深山烧木炭,有的穿起了棕丝草鞋为岭上挑粮食、日用品赚点小钱。更有好佬扛起鸟铳打猎去了。
我插队的那会儿,村里许多人家都有猎枪,有的基干民兵还有小口径步枪。上世纪70年代,野猪、黄麂、野兔、山鸡都不在禁猎范围。
下雪天是狩猎的大好日子。皑皑白雪断了野兽的粮道,猎物们饥饿难捱,就要出来觅食。向阳坡、解冻的溪流旁,便是它们出没的地方。
野猪没有冬眠的习性,好不容易等到天放晴,就要出来活动活动身子骨。猎人在发现了野猪行走的脚印后,便在几个方向埋伏下来,放出猎狗在草窠、树丛里可劲地撵。受惊的“二师兄”会窜出来狂奔。这时候第一枪很重要,
你试想一下,一只二、三百斤重的“猪悟能”、尤其是发狂的公猪,一头撞过来,先别说它锋利的獠牙,就是被它撞一下,你半条小命也就交待了。或者是在猎手犹豫的一瞬间,它便钻进草丛跑得无影无踪。所以必须一枪撂倒。我们队长枪法很准,别人打天灵盖,他打野猪耳垂的下部。他选择横截面的理由是一来若失手对方撞不到他,二来野猪暴露的面积大。一声枪响,野猪必轰然倒地,四足徒劳地挣扎。所以猎手们每次跟他进山斩获必定丰厚。而每次的野猪头和猪肚必定属于他。
黄麂和野兔在大雪后也会出现,它们属于灵性很高的动物,嗅觉、听觉很灵敏,雪地里出行显得很害羞,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。
雪后连续放晴几日,深山溪沟的坚冰便会融化,涧水会静悄悄地流淌起来,裸露的溪滩面积会越来越大,暴露出去年未被冲走的松果、草籽,还有初露头的芦苇新芽,这是山鸡啄食果腹的“大食堂”。我和村里的年轻人埋伏在溪滩边猎捕过。
红腹锦鸡和环颈雉是山鸡中的贵族,红的滴血的高冠、金黄耀眼的脊羽、墨绿的长尾,明艳夺目。它们似乎不屑与其他同类为伍,总是落落寡合,躲在一边瞪着警惕的眼睛啄食着。一遇风吹草动,便“扑鲁”一声飞走了。
竹鸡是野鸡中的“傻大姐”,细小的脑袋、肥嘟嘟的躯体,羽毛上印满珍珠般的白点。它们看见好吃的便伸长着脖子穷叫唤,呼朋揽友,有福一起同享。看见人影晃动,不喜飞,而是摇动着身体,一起窜进密密的竹林和灌木。
我们静静地埋伏一动不动,凝神屏气瞄准着。竹鸡一步步靠近,足有一大群,扣紧扳机,搂火……
回到杭州已有好多年。每当到了下雪的季节,每当人们祈盼西湖飘雪,我便会想起我的雪村。虽然她没有东北奇寒之地壮观的瑞雪,也没有川端康成《雪国》里凄美哀婉的故事。但在我心灵深处,她就像雪季里温暖的火塘,一直明明灭灭,从没有黯然消逝。
作者简介:许建,杭州人,下过乡当过老师,码过文字经过商。闲暇喜弄笔墨,常有小文问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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